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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9章 满城霜雪
    火烧上了他的眉毛,搭上她作甚

    瑞安殿,煦暖阁中。

    石蹇将她请进去后,便忙着掩门。

    白饵比他还忙,临门掰扯住

    “石郎君陛下还在早朝,哪里来的召见”

    “有有,昨天晚上便说了要召见”

    石蹇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

    白饵哪有那么好骗,昨晚她人都还在回秦淮的路上,西宫谁人接旨

    见她眼有迟疑,石蹇略带心虚地补了一句。

    “燕才人您就在这先等着君主马上就到了,就到了”

    她可不甘心

    神思一转,手上掰门的力气更大,忙向外面的石郎君哀哀“石郎君啊妾身这一路舟车劳顿的怕是伺候不好君主了”

    石蹇不听不听,心想把门锁了便完事

    但,里面那道掰扯的力气是想让他自卑

    “不如”

    眼看着两扇门的缝隙由小便大,白饵逮住他的目光,忙挤着微笑说“不如石郎君留下来伺候吧”

    石蹇心想他留下来有什么用啊,牙根咬咬,面上一痉挛“不妨事不妨事才人只要人在里面就行了,嗯”

    “哐”

    “还有啊,我前”

    “当”

    前几天染的风寒尚未痊愈,此时伴君只恐有伤龙体。

    “”

    看着忽然被锁上的门,白饵瞬间急得跳脚,狂在门上拍,“石郎君您这是作甚开门,开开门好吗”

    那大功告成的声音在门缝外响起。

    “燕才人,您就在这好生待着,君主马上便来啦”

    “石郎君为何要这样,石郎君您做人不能像这个样子的,真的,石郎”

    那门窗上人影一飘,偌大的煦暖阁,终究是没了一点声音。

    教人瑟瑟发抖。

    说实话,她非常想跑到金殿外去偷听,去看一看漠沧无痕被骂得狗血临头的场面。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一想到燕州那群难民,再想想正在聚龙城养尊处优的漠沧无痕,便觉得忿忿不平

    越想越恼火,白饵双手撩撩,针一样的眼神盯了盯那些或贵重或华丽的陈设,突然有一种砸东西的冲动

    此时,门外好像有声音了。

    “不好怕是漠沧无痕下早朝了”

    白饵踱踱步,缩缩头,一下子便乱了起来

    她现在一想到漠沧无痕就没好脸色,待会跟他照面,不是忍不住笑出声,就是摆臭脸

    这样子断然要暴露的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憋屈过

    耳听得外面已经在开门了,她眼珠子登时往内阁开着的两扇门一转,噌地一下便跑进去了

    石蹇的声音窸窸窣窣响了一会儿,门轻轻掩上之后,偌大的煦暖阁又没声了。

    白饵背守在内阁的门后面,就跟站在钢丝上一样,心跳跳得厉害。

    外面怎么那么安静

    漠沧无痕呢

    漠沧无痕独自站在那,一袭金色的龙袍尚未换下。

    往日那身矜贵的龙袍穿在身上,将整个人衬得容光焕发、光芒四射,无论男人女人,看一眼便要心动,换作谁都不行,那气质只有他才能拿捏到位。

    可此刻,却再也撑不起那挺拔的腰身。

    他停在那,知道她就在里面,一直没开口,就像,不知该怎么去称呼她似地。

    “燕才人。”

    被这近在耳侧的声音吓坏了,白饵忙寻头转向地朝着外面欠了欠身“陛,陛下妾身见过陛下。”

    能在此时听见她的声音,便是最好的慰藉。

    漠沧无痕上前一步,忍不住想要推开门快些见到她。

    她不知道,这些天没能见到她,他就像大病了一场似地,每每奏折在手,思绪总是在窗外。

    他失去了她两年,熬过了无数孤寂时光,独独这几天一刻也平静不了,每日所想,亦是每时每刻所想,便是想见她,想见她,只想见到她

    他开始发现,这种念想,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那种思念,便像是鱼儿离开了水,一刻也无法呼吸。

    “陛下”

    见他要推门而入,白饵忙在里头扒扯住,先稳住一口气,然后咳咳嗓子。

    “陛下妾身在回来的路上染了寒疾,眼下虽无大碍,但身上的湿气还是重的妾身不敢相对,以免惊扰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你染了寒疾”他满是担忧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说得很急“妾身已无大碍陛下勿念”

    那声音,针一般,已教人听不出一丝感情。

    漠沧无痕不想去管这些细微,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压迫着他的神经,他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最后是两目微垂,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平复下来,攒着一口气力“开开门好吗让朕看看你”

    “为了陛下的龙体,恕妾身不能开门”她摇了头,很果决。

    “朕不在乎这些朕,只想看看你。”他的话不带一丝犹豫,他想告诉她,他只在乎她。

    “可妾身在乎”

    里头的声音顿了顿,同样是斩钉截铁

    “妾身,在乎陛下不在乎的那些”

    “有些东西,陛下可以不在乎,但不妨碍别人在乎”

    不是吗

    她多么想问问他。

    可那个人似乎连回答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漠沧无痕慢慢紧着一个拳头撑在门上,脑袋垂了下去,是彻底地寒了心。

    她的话一遍遍说出口,语气丝毫不输给朝堂那些声音。

    从朝堂上独自离开时,恐那些请柬源源不断,温公公说此时不宜回风华殿,便作引,到了瑞安殿。

    瑞安殿前,石蹇跟他说,她早已在阁中等候多少。

    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她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开心,那些从朝堂上带出来的不逞与委屈顿时一扫而空

    被群臣叱责,被万民叱责,根本不算什么。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不得不联想到,原来,她也偏信了朝堂那些声音

    连她也要这样对他吗

    他在内心摇摇头,他不信。

    “你不愿见朕,不是因为怕会给朕带来病体,是因为不敢再正视朕,不想给一个昏君当陪衬,对吗”

    明明在用力克制,可他的声音到底还是难掩颤抖。

    被这样的话一惊,她旋即欠身,满是惶然“妾身不敢。”

    “朕知道,你和他们一样。”

    他侧过头去,目中凄寒,却没有半分犹豫。

    不是不愿再看她一眼,而是不想让她再看到自己一眼。

    她既从一开始便选择闭门不见,他又何必这样为难她呢

    他脸上蓦然自嘲一笑,无声之中写满了讽刺。

    白饵垂着头卑躬着,丝毫不敢动一下,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隔着一扇门,即便他察觉不出,动作仍旧十分恭谨。

    已屡屡触怒龙鳞,只需他一声呵斥便可教她人头落地,可心中仍旧嘴硬着,既不肯放过自己,也不肯饶过任何人

    昔日冷酷无情之人,此刻终于体会到了何谓众叛亲离、何谓帝王孤独了吧

    可对于他来说,众叛亲离,帝王孤独

    两年前,当所爱之人,因命运捉弄,因世道不公,一一离他而去,从那一刻起,该尝的,都尝尽了

    漠沧无痕绷着神色,蓦然抽了一直缚着的玉带,将之随手弃到一边后,便靠着门扉屈膝坐了下来,那一层层精美的龙纹图腾本该在空中恣意遨游,此刻却叠缩着,铺就在地上,看着十分压抑。

    他真的累了。

    蓦然抬眼瞥见这一幕,白饵的心不免猛地跳了一下

    昔日那个高踞龙座占尽尊荣之人,此刻却践坐在地无比失态

    这还是那个漠沧无痕吗

    开始惴惴不安。

    气氛持续死寂着。

    各种失意不断在他眼底堆积,直到眼眶一点点泛红。

    那一刻,他坐在那里,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

    “朕时常在想,所谓风族人和仇族人究竟有何不同,他们同样是人,同样有着人的情感,彼此心中都有着想要守护的人,仅仅只是居住在不同的版图上朝拜着不同的统治者,便要成为敌对吗”

    他摇了摇头,孑然喟叹“说到底,风族人也好,仇族人也罢,他们只不过都是皇族争斗的牺牲品。”

    “而那些高喊着诛杀风人之人,可曾想过,他们也有自己的亲人,也有自己的家园他们大部分人的立场本就与漠沧皇不同,凭什么要承受灭国的灾难凭什么要成为仇族人报复的对象”

    任凭那声音激动起来,白饵眼睛睁着,死一般平静。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漠沧皇族举兵黎桑那一刻,他们可有想到,大部分仇族人的立场也与黎桑皇族不同,是不是要放过他们

    当他们将手中的弯刀举过仇族人的头顶时,可有想到,这些仇族人也有要守护的人也有自己的家园

    她心中摇摇头,目中闪着恨意。

    他们眼睛都不眨一下。

    两国交战注定无一人幸免罢了。

    “都说朕怀有二心,朕的母亲困守在漠沧十八年,最后仍旧没能逃过漠沧皇族的黑手,提一句漠沧风人难道,朕心中就不恨吗”

    他目中满是可笑,语气却只剩无奈。

    “统治者犯下的错,不该由子民承担。否则,他日必将恶果相循,祸水不绝。朕正是确信这一点,两年前才会不顾一切止戈休战,还两国百姓一片安宁。”

    “冤有头,债有主”她漠然看向他,不禁要问“敢问陛下,那些罪魁祸首呢曾经代表着漠沧皇族残害过我仇族人的刽子手呢他们值得被原谅吗他们有过一丝忏悔吗”

    当初他问她,她相信,所有的风人都是恶人吗

    而今,他只想问她“你相信,所有的漠沧皇族都是恶人吗那些所谓的罪魁祸首都得死吗”

    “只要他们手上沾了血他们都该死”她一口笃定。

    “倘若他们手上从未沾过血呢”

    那紧着的拳头猛地在门扉上重重地击了几下,一副眼眶睁得赤红。

    她惶然抬头,注视着他因情绪激动而连连颤抖的双肩,脑海中蓦然一片死寂。

    漠沧无痕抬抬头,哀哀目中,那满城的霜雪又开始飘了下来

    “两年前,黎桑仇国一朝反扑,他就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满街坊的百姓手中棍棒,无不在他身上落下就连同他的婢子也不放过”

    那声音顿时充满了惊恐、无措

    “朕赶到之时,他就那样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身上,竟无一处是干净的,完整的”

    他不甘心地摇了摇头,声音哽咽了一下,才续上“试问,一个连府里的下人做错了事也不忍心罚一下的人,他手上又如何会沾鲜血”

    那双原本无光的眸子,也开始不停地闪烁起来。

    “朕的二哥,这辈子没有杀过一个人,凭什么要遭那样的下场就因为有些人口中的,所有漠沧皇族都是恶人吗还是说,两年前只要践踏过秦淮这片土地的风人,手上一定沾了仇族人的血,一定是十恶不赦之徒一定都该死凭什么。”

    她欠身的动作僵硬到麻痹。

    这一刻,方得知他所诉之人是为风尘府的二皇子那一刻,她心中便仿佛被人狠狠地撕开了一个口子

    那些与之有过交集的画面不断在她脑海中回闪,各种不可思议牢牢桎梏着她的大脑。

    听着门外歇斯底里的咆哮,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不断地砸出她的眼眶。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声声发自肺腑地质问着,名为问她,实为问那些高举棍棒对他二哥拳打脚踢的秦淮百姓

    可是谁能给他答案

    即便两年前抱着二哥的尸身跪在雪中对着青天无尽地嘶吼,也没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他靠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目中哀哀落泪,“或许,是他做错了。”

    被这样的声音一惊,她蓦地抬头,望着那萧索的背影,心痛到无法呼吸。

    他说,“两年前,他错不该来秦淮,他本就属于雪月风花,属于自由。秦淮的硝烟不适合他。”

    他说,“他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一件事,便是与他这个四弟相遇。是朕,害了他。”

    那一夜的漠沧无痕坐靠在那,眼中不见一丝起伏。

    他从未怪身后之人,他只不过和自己一样,都被同一种仇恨折磨着。

    那一夜的白饵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他面前哭到泪水干涸,特别是当那些刀一般的字眼不断在她耳边回响

    那一刻,她顿然明白,两年前,他为何要不顾百官反对,始终坚持沿用“漠沧”姓氏。

    这个世道,成王败寇,为寇者,终究难逃欺凌,而他所谓的那份固执,却成了他们最大的守望。

    目光既定良久,她蓦然推开了两扇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