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八百八十八章 离京返乡
    春山书院。

    老秀才已经跨洲远游,重返中土文庙。

    再不回去,估计文庙那边得过来堵门骂街了。

    离开之前,老秀才与那个年轻道士聊了几句。

    仙尉悲从中来,这就是曹仙师的先生了老先生慈眉善目是挺好,可问题是对方好像跟自己差不多穷酸啊。

    小陌与陈平安在前边并肩而行,说道“那位皇帝陛下,在酒桌那边还能故作镇定,只是离去之时,坐上马车后,心弦就变得剧烈起伏,看来公子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

    陈平安笑道“就只是扯东扯西随便聊了些。聪明人就喜欢多想些有的没的,好也不好。”

    比如之前问那位皇帝陛下,文人议政,要不要论事。修士行事,要不要问心。

    如今没有了国师崔瀺,大骊王朝那些滑县韦乡出身的宋氏勋贵,以宗人府领衔带头,就数这拨人在庙堂边缘蹦跳得最起劲,陛下要不要管,怎么管。大骊王朝曾经将一国律例立碑山上,陪都和大渎以南的一洲半壁山河,昔年大骊藩属,按照约定,凭借各自战功,纷纷得以复国,于是就有些国家开始拆除境内那些山上

    的石碑,大骊朝廷是恪守规矩,绝不插手别人的家务事,还是让京城鸿胪寺或是陪都礼部那边的官员去提个醒建议一二。

    再例如当下陪都那边有不少官员,建言大骊迁都一事,陛下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很多问题并不复杂,比如别国去碑一事,大骊王朝都不是宗主国了,还管什么。

    只是陈平安先前有意以一件“小事”开头,让皇帝宋和之后就将一切想多了。

    再者这位皇帝陛下,太过迫切希望能够借助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一事,一劳永逸。

    中土文庙,一洲山上,大骊陪都,藩王宋睦,北边的北俱芦洲,南边的桐叶洲

    又想得太过简单了。

    一起返回京城。

    陈平安寄出三封信,一封飞剑传信自家落魄山,通知那边自己即将回乡。

    还有寄给太徽剑宗刘景龙,说了即将创建下宗一事,一定要参加庆典,具体时间待定,只是跨洲南下之时,记得在大骊京城这边留步,指点一下韩昼锦的阵法。

    这位家乡是清潭福地的女子阵师,身世背景和山上渊源,绝不简单。

    在地支一脉修士当中,陈平安其实最看好的两个,就是她与葛岭,甚至不是袁化境和宋续这两位极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剑修。

    靠直觉。

    还有上次菖蒲河喝酒,关翳然借由砚务署一事挑起话头,所以陈平安得提醒一下董水井,得小心京城某些眼红的世家公子哥了。董水井的生意手段,堪称五八花门,其中就有包山头一事,将那些花卉、玉石、木材甚至是泉水等,悄悄垄断,再花钱让各路山上邸报帮忙扬名,然后分给几个或者十几个买家,董水井自己往往并不参与直接售卖一事。曹耕心,袁正定,傅玉,吴鸢但凡是在龙州当过官的豪阀子弟,都有份。不谈那些山上门派,只说南边老龙城孙家和

    范家,反正只要是陈平安介绍的朋友,好像都成了董水井的朋友。

    用董水井的话说,我就只是个做正经买卖的人,只挣有钱人的钱。

    挂在别人名下、实际上却归属董水井的私人渡口和仙家渡船,估计都不是几处几条了。

    董半城

    都快是董半洲了吧。

    很难想象,这个骊珠洞天昔年中途退学的贫寒少年,是靠着卖馄饨和糯米酒酿起家的。

    只不过再有钱,也不妨碍董水井在林守一眼中是个废物

    一样的道理,如今林守一修行境界再高,在董水井眼里,就是个怂包。你林守一读书多有卵用还不是跟自己一路的窝囊货色

    黄昏里,周海镜搬了条凳子,坐在院子里纳凉,手持一把绣仕女戏蝶的精美纨扇,轻轻摇晃,鬓角发丝和衣襟领口,都飘飘然。

    轻罗小扇扑流萤嘛,雅致得很,大家闺秀都这样。

    门口俩市井少年,算是打定主意赖上她这个周姨了,外乡人,还是个练家子,可不就是说书先生嘴里身负绝学、嬉戏人间的风尘女侠

    名叫万言的清秀少年背对着院子,坐在门口,托腮帮发呆。

    高大少年斜坐在门口,嘿嘿笑着,恨不得自己学了一门仙法,可以变成周姨手里边的那把扇子。

    周海镜弯曲双指,指了指高油。

    高油笑嘻嘻道“周姐,啥时候找个姐夫啊,我和万言可以帮忙摆酒收份子钱。”

    周海镜懒洋洋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高油哈哈笑道“周姐,你觉得我咋样不如凑合着嫁了我以后肯定把你供起来。”

    周海镜瞥了眼少年,“我看你还是跟万言凑合着过得了,好兄弟嘛,今儿你吃点亏,明儿他吃点亏,反正谁都不亏。”

    高油吃瘪不已,这个周姨说话真损。

    其实这俩少年,都是有爹生没娘养的的可怜崽子,要说正派,不可能的,可要说歪,其实肚子里也没什么坏水。

    少年岁数,血气未定,瞧见了胸脯鼓鼓腰肢细细的娘们,就管不住眼睛,想着多瞟几眼,很正常。

    只是少年终究是少年,真要遇到了心仪女子,估计白天只是牵个手,都能半宿睡不着。

    可要是男人,见着个姿色不错的女人,就得想着床在哪儿。

    就像那个头一遭遇见便毛手毛脚的高油,偷偷喜欢一个青梅竹马的少女,在路上见了面,哪敢嘴花花,只是看一眼就饱了。

    倒是那个万言,更沉稳些,小小年纪,就心思重。要是生在富裕门户,能读上书,说不定还真是个出息不小的读书种子。只是投胎一事最不由人呐。周海镜心不在焉,听着门口那边俩少年,转去说着京城里边新近发生的奇人趣事,比如什么两个江湖门派,大晚上在葫芦街那边狠狠打了一架,这两天附近医馆生意好得很,还有两个从深山老林走出的神仙老爷,结结实实斗法了一场,其中还有个传说中的剑仙,神气得很,听说那晚的老剑仙,站在大街上,仰天长啸一声,震得屋瓦震碎无数、树叶落了一地,再张嘴那么一吐,就跑出一枚滴溜溜旋转不停、也不坠地的剑丸,嗖一下,就化作了一条几里路长的金色绳索,将另外一位神仙老爷拽回了地面,

    第二天的蛟背桥那边的说书先生,就说了,那位剑仙,要真按辈分,还得算他同宗不同脉的师伯呢。当时就有好事者砸场子,询问说书先生你咋就沦落到说书了,老人处变不惊,喟叹一声,神色落寞,蓦然惊堂木一拍,说自个儿确是仙材,可惜贪功冒进,误入歧途,练

    废了。

    别看当时满是喝倒彩的看客听众,据说当天就卖出去好几本祖传秘籍。高油当然也想买,就是价格没谈拢,嫌贵,说书先生开价三两银子,说这还是看高油根骨清奇,不然别说三两,三十两都休想。高油又没有猪油蒙心,想钱想疯了吧,三

    钱银子还差不多。还祖传,祖传一两天才对吧。

    只是这会儿言语之中,高大少年还是有些遗憾,觉得自己说不定真错过了一桩仙家缘分。

    周海镜听得直翻白眼。

    剑仙

    先前你们瞧见的那个青衫男子,才是真正的山上剑仙。

    她撇撇嘴,玉璞境呢,真是吓死个人。

    这要是个见色起意的采花贼,自己该如何是好。

    打又打不过,对方还自称暂时管着地支一脉,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周海镜自然不笨,先前那场与陈平安的喝水闲聊,不少事情,双方皆有藏掖,都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是希望她主动去找他,双方开诚布公做一桩买卖。对方谈不上气势凌人,甚至还算极有诚意了,做买卖嘛,买家明明心有所属,偏偏耐得住眼馋,就能免去被卖家坐地起价。同样一桩生意,陈平安这个买家,买家强买,怎么能跟卖家强卖比。周海镜当时其实是有点心动了的,毕竟鱼老匹夫如今的江湖地位,不低了,尤其是陪都战场一役,鱼虹擅长沽名钓誉,赚了山上山下的不少好感,

    尤其等到鱼虹在大骊王朝捞了个头等供奉的护身符,让她倍感棘手,大仇要报,伏暑堂和几座门派,人都要杀干净,同时自己也要活。

    只是周海镜终究习惯了单枪匹马闯荡江湖,实在不愿节外生枝,拖泥带水,看他人眼色行事,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两百二十三条人命,一条人命换一条命,周海镜不跟鱼虹多要一条命,但是也绝不能少要一条命

    暮色里,巷子拐角处,走出一位风流倜傥的陌生男子。这是苏琅第二次拜访周海镜,他刚刚得了大骊刑部的一道密令,很快就要离京,去宝瓶洲南方落脚,在旧白霜王朝地界,负责秘密打造一个江湖门派,十年之后,如果这个门派的规模势力,达到大骊刑部内部的“大计”要求,得个不错的考语,苏琅就可以功成身退,并且破格晋升为二等供奉,对苏琅来说,也不算什么苦差事,人生何处不

    江湖。

    作为登门礼,今天苏琅带了一壶山上的仙家酒酿,还有作为下酒菜的一油纸包酥肉。

    高油眼尖,瞧见了那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拿手肘捅了捅好友,“也是高手”

    比起前些天那位脚穿布鞋的青衫男子,眼前这位腰悬一截青竹,还背剑呢,明显瞧着更像高手。

    万言转头望去,说道“像。”

    高油立即拍拍屁股起身,小跑向那位高手,问道“这位老爷是找谁”

    其实少年用屁股猜,都知道是奔着周姨来的,不然鸡屎狗粪的,图个什么

    虽说前边巷子有些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妇人,可眼前这个男人,肯定瞧不上眼。

    苏琅置若罔闻。

    高大少年侧身而走,死皮赖脸道“我可以帮忙带路,老爷愿意赏个几文钱,那是最好了。”俩少年曾经偷了戏园子的一套财神爷戏服,到了年关,就去稍远地方,专门找那些商铺登门“拜年”,万言会说话,能够拽些文绉绉的言语,铺子怕晦气,不敢在年关里打

    骂“财神爷”,多少会给些铜钱。

    苏琅始终没有理睬这个偷鸡摸狗的市井少年,径直走到门口,

    周海镜站起身,晃着纨扇,一下一下拍打肩头,来到门口这边,瞥了眼苏琅手中的酒壶,嫣然笑道“下次最好带壶长春宫的酒水。”

    好酒,让人贪杯。苏琅无奈道“周姑娘为难我了,价格贵,倒还好说,咬咬牙也买得起,就是这长春酒酿,在京城一向有价无市,年年新酒,早就给山上仙师和达官显贵瓜分殆尽了,轮不

    到我这种外乡人。

    如今宝瓶洲山上,喝不喝得着长春宫仙酿,就是一种身份象征。长春宫是大骊宋氏的本土势力,虽说暂时没有上五境修士,但是宋氏念情,对长春宫多有扶持,在宋氏的龙兴之地,几位结茅的守陵人当中,就有一位长春宫的太上祖师

    。见那俩少年还要当门神,周海镜按住高油的脑袋,手腕拧转,让高大少年转身,再一脚踹在屁股上,“再好看的女子,也放不出什么香屁。肚子饿,就摸鸡屎当糖吃去,遍

    地都是,铁定管饱。”

    打发了俩少年,回了院子,伸手一招,从屋内驾驭一条长凳丢给苏琅,再一伸手,苏琅就将那油纸包丢给周海镜。周海镜独自喝酒吃酥肉,一双眼眸熠熠光彩道“我第一次乘坐仙家渡船那会儿,就想着以后自己也要开个酒铺,得让整个宝瓶洲的仙家渡船,都帮我卖酒,啧啧,年底一

    结账,再将神仙钱折算成黄白之物,那金山银山呦,真是想一想就美。”

    苏琅只是笑着喝酒,不当真。

    周海镜如果真想挣神仙钱,有的是山上门路,只要她舍得脸皮,光是靠那些供奉、客卿的身份头衔,每年就是一大笔进账。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鱼虹年岁已高,是下山人了,周海镜却还在上山途中,一旦被她成功跻身止境,风光无限。

    就说南边的桐叶洲,山河陆沉之前,昔年一洲山河百余国,才几个止境武夫好像也就武圣吴殳和黄衣芸。

    至于武运淡薄的皑皑洲,更是只有雷公庙沛阿香一人而已。

    假若不算中土神洲的话,浩然其余八洲均摊下来,大致是一洲拥有两三位“止境武夫,坐镇山河“的“定例”。周海镜打趣道“你不是跟石将军关系不错你是不知道,当年我混江湖门派的时候,听老帮主提起过石将军,天一样大的人物,按照老帮主的说法,酒桌上放了个屁,都

    跟打雷差不多。”

    苏琅笑道“还有这档子事”

    知道周海镜是在说那个陇朔将军,是个大骊边军中的四品杂号将军,对于早年宝瓶洲那些藩属国而言,确实是太上皇一般的天大人物了。

    早年离乡之后,周海镜隐姓埋名,闯荡江湖,还曾在一个靠水吃水的漕运帮派,靠着武学五境修为,捞了个实权职务。比山泽野修挣钱还起劲,比如去那煞气颇重的古战场遗址,一边淬炼武夫体魄,一边挖地三尺,拣取破败甲胄和一捆捆箭矢,再转手高价卖给打着斩妖除魔幌子混口饭吃的下五境修士,或是在百姓人家偷拿压房梁的铜钱,不然就是故意拿把铜镜,帮着富贵人家驱邪,或是假扮一位师出仙府的女子剑仙,喷口酒,手指一抹,偷偷以武夫罡气,折腾出一份电光缠绕的仙家景象,帮忙处置干净那些贱卖都卖不出去的作祟鬼宅,其实她都是靠着实打实的拳脚功夫,打杀那些鬼魅精怪,挣得是货真价实的辛苦钱

    呐。

    往事不堪回首,说多了都是辛酸泪。

    喝酒喝酒。

    周海镜似乎想起了一桩往事,啧啧道“大骊铁骑在沙场上的抽刀子,那是真狠。”她如今是半百岁数,却是不到二十的岁数,就已经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开始独自在江湖上晃荡,走南闯北游历多年,也曾见过不少兵强马壮的各国边军,骄兵悍将,战

    马壮健,骁勇善战,杀起江湖人来,那叫一个势如破竹,砍瓜切菜。结果等到碰到了马蹄南下的大骊边军,就跟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有次周海镜吃饱了撑着,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大骊铁骑的凿阵威势,见是真见着了,确实像刀切豆腐,就跟个青壮汉子,欺负还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差不多。可正是那一次的现身,周海镜就被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发现了踪迹,双方倒是没有动手。可她之后还被刑部粘杆郎盯上了,就此被大骊刑部录档,名字被记录在册。所

    幸周海镜早有准备,没有露出更多马脚。

    苏琅没打算在这边久留,临行之前,聚音成线说道“走之前,我得提醒周姑娘一句,要注意那个陈平安。”

    周海镜随口笑道“难道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喜欢骗钱又骗色”苏琅摇摇头,“恰恰相反,陈平安做事极有老派江湖气,但是说句实话,周姑娘别生气,要说比拼谋算,你未必是此人的对手。他做事情,习惯谋而后动,问礼正阳山一事

    ,简直就是摧枯拉朽,就将一座宗门拆了个稀巴烂,在我看来,正阳山被陈平安一手毁掉的,根本不是一座肉眼可见的祖师堂,而是诸峰修士的复杂人心。”

    苏琅不是对那个陈平安如何好感,只是这位青竹剑仙自身的心高气傲,不允许他睁眼说瞎话。

    周海镜点头道“有理有理。”

    苏琅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言尽于此,起身告辞离去。

    周海镜站起身,丢了油纸,晃了晃手中酒壶,笑道“预祝苏剑仙此行一帆风顺。”

    苏琅走后。

    周海镜就又开始摇扇,心事随风一并飘摇,一边长吁短叹,一边提醒自己不可叹气,容易跑掉财气,只是再一想自己的挣钱辛苦、家底不厚,女子就又忍不住唏嘘。

    高油突然在外边瞎嚷嚷道,“周姨,陈先生又来做客了,今儿身边还跟了个朋友”周海镜上次跟着葛岭去了趟京师道正衙署,顺便见着了皇子宋续,可惜看对方架势,不像是个会强抢民女、金屋藏娇的色胚,也好,既然宋续是个地仙剑修,那么这位大

    骊二皇子殿下,就等于没了坐龙椅穿龙袍的命,甚至连封王就藩的机会都没了。

    周海镜立即喊道“让陈先生稍等片刻。”

    老娘得赶紧补个妆。

    当然不是对那个陈平安有什么非分之想。周海镜站在屋门口,看着院门那边的陈平安,调侃道“我的陈宗主唉,能不能别纠缠我这个有夫之妇了,传出去多不好听。我倒是无所谓,就怕有损陈宗主清白无暇的声

    誉。”

    陈平安走入院子,说道“周姑娘说笑了。”

    周海镜瞥见那个黄帽青鞋的随从,问道“这位公子是”

    陈平安笑道“喊他小陌就是了。”

    周海镜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小陌,笑眯眯问道“多小”

    小陌微笑道“此间学问,深藏不露,不足为外人道也。”

    周海镜一时语噎。

    呦呵,还是个油腔滑调的

    要是搁在京城之外的江湖里边,敢这么调戏老娘,一巴掌打得你原地转圈圈。

    小陌察觉到这个女子的心弦“内容”,笑了笑。

    进了正屋,双方还是跟上次一样,相对而坐,

    小陌先前以心声言语一句,陈平安点点头,小陌就转身离开了院子。

    不远处的巷弄,有个鬼鬼祟祟的老人,剑修,两百余岁,观海境。形神腐朽,阳寿不多了。

    反正无事,小陌就去与这位跟了好几条街巷的老前辈闲聊几句。

    周海镜主动拿出一壶酒,倒了两碗酒,好奇问道“陈宗主真是与外界传闻那样,与我一般的穷苦出身还在家乡那边当过好几年的窑工”

    之前确实是她孤陋寡闻了,都是舍不得花钱看镜花水月惹的祸,让周海镜误以为这个在宝瓶洲横空出世的年轻宗主,是个山上的仙家子弟,不然就是大骊豪门出身。

    所以她才会格外瞧不顺眼。只是靠着祖荫,捧了个金饭碗,不知民间疾苦,跟我周海镜装什么平易近人的正人君子呢。

    就说那场战事当中,为何一个年轻剑仙,偏偏毫无建树,寸功未立再看看那位风雪庙大剑仙魏晋你陈平安不是贪生怕死是什么

    只是再一打听,她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周海镜是渔民出身,对方是陋巷窑工。一个靠水吃水一个靠山吃山,那就是差不多的出身了

    早知道是这样,上次见面,周海镜估计就会少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言语了。

    再加上有那“郑撒钱”绰号的裴钱,听闻还是这位年轻剑仙的嫡传弟子。

    使得周海镜对陈平安的印象,就又好了几分,必须高看几眼。

    虽说当师父的没露面,不曾出剑,可好歹教出了这么个好徒弟。

    上梁不正下梁歪。是说那鱼虹和一大帮徒子徒孙们。

    山上山下,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极少有例外。

    那么这位落魄山的山主,这么多年的隐姓埋名,以至于错过了那场从老龙城一路打到大骊陪都的惨烈战事,多半是有些苦衷了

    女人心海底针,九曲十八弯,不过如此。

    陈平安只是点点头。

    周海镜笑眯起眼,抬起酒碗抿了一口,“当真有那砍柴烧炭的手艺晓得挑木材,垒窑封门在山上一待就得五六天呢,吃得住这份苦头”

    陈平安点头道“都还算熟悉。”

    周海镜摇头,啧啧道“我可不信。”

    陈平安没说什么,你信不信管我什么事。也没喝你一口酒。

    反正也做不成早先那桩买卖了,以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陈平安就要起身告辞,然后将今日造访的缘由说清楚,反正就几句话的事。

    周海镜却笑着挽留道“急什么啊,寡妇门都敲开两次了,再说又不算什么孤男寡女,桌上一碗酒都还没喝完呢。怎么,被我说中了,能喝白水,喝不得劣酒”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周海镜笑道“陈宗主好歹喝完一碗酒再走,放心,里边没下毒,也没下啥蒙汗药的,春药就更扯了,贵得很,我哪里舍得。”

    陈平安朝周海镜举起酒碗,她也抬碗,各自喝了口酒。

    周海镜眯眼笑道“当了窑工,如果我没记错,那可是大骊王朝一等一的官窑活计,你还需要烧炭挣钱”陈平安缓缓说道“我只是学徒,不比正式窑工,其实工钱不多的,得找点额外营生添补家用。如果遇到格外冷的冬天,在山上烧出百斤白炭,差不多可以挣个一两五钱。

    烧黑炭省力,市价也就便宜些。只不过我们卖炭,小镇有钱人那边收炭,中间得过一道,听说差价不小。”进山砍柴烧炭,陈平安多会带一罐子腌菜,背一大袋子米,在炭窑旁边,搭个遮风挡雨的草木棚子,搭灶生火,偶尔还能烤薯煨山芋什么的,再者陈平安跟刘羡阳学了不

    少手艺,每次入山,随身携带的家伙什不少,地笼捕鱼,布置陷阱,可要是跟着姚老头进山寻土,陈平安是绝对不敢如此“花哨”的。周海镜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啧啧称奇道“以前我为了长长见识,瞧瞧皇帝老爷是怎么过活的,曾经在正月里,冒险偷溜进一座小国皇宫,结果还真见着了些大世面,在一处宫殿外头,瞧见了两尊栩栩如生的彩衣门神,差不多与人等高,穿着绫罗绸缎,披挂彩甲,悬佩真刀真枪,作怒目状,起先吓了我一大跳,结果等我凑上前去那么一摸

    ,陈宗主,你猜是什么做成的”陈平安都不用猜,直接说道“宝瓶洲中部有几个小国,皇宫里边都有竖立炭将军当门神的习俗,每年岁暮从皇库里边请出,来年二月二再抬回,务必补妆如新,没有丝毫折损,年末循例再请,用江湖上的说法,就是木炭比活人金贵,据说有些百岁高龄的炭将军,估摸着是沾染了龙气,能活过来,在那当值期间,每夜都可以在皇城里边

    巡游,比都城隍庙的夜游神还灵,不过我不比周姑娘见识广,只是听说,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些,挺好奇的。”

    周海镜再不怀疑,所以直截了当问道“你这趟登门,还是要刨根问底,非要问出我与鱼虹有不共戴天之仇,才算心满意足”陈平安摆手笑道“我改变主意了,只是因为马上要离开京城,所以今天来只是提醒周姑娘一件事,以后是与鱼虹寻仇也好,不小心起了个不死不休的误会也罢,记得不要连累鱼虹那座伏暑堂的两位江湖前辈,一个叫竺奉仙,一个叫庾苍茫,如今两位前辈都是伏暑堂的长老,他们刚刚加入帮派没多久,其实就是混口江湖饭吃了,希望将

    来不管发生了什么,还望周姑娘对他们网开一面,让他们可以抽身而退。”

    周海镜冷笑道“一些个江湖纷争,刀光剑影的,拳脚无眼,谁多说一句话,可能就要命丧当场,陈宗主又不是那种半点不知武夫厮杀的凶险,是不是有点为难我了”陈平安点头说道“两位前辈如果置身其中,周姑娘可以事先与他们言语一句,就说我是周姑娘的朋友,到时候如果两位老前辈执意不退,一定要掺和这桩他人恩怨,那就

    只能是各听天命了。”

    周海镜犹豫了一下,“可以。不过就当陈山主欠我个小人情”

    陈平安笑道“可以。”

    周海镜突然说道“其实陈宗主瞧着不像什么剑仙,更像个读书人。”

    那个流落他乡当学塾先生的男人曾说过,圣贤有云,读书本意在元元。

    也曾对她说过一句,稚童以木炭画路,则蚂蚁不敢过。周海镜曾经经常梦游一处古遗址,一座大殿之前,有个空手虚捧物状的仙人铜像,桂树残败,青苔满地,宫殿荒芜,杂草丛生。她几乎每次都会偶遇一位自诩秋风客的男

    子,骑马巡夜,吊儿郎当的,说自己生前辛苦炼丹求仙,梦想长生不老。周海镜一路同行,那人身形天亮就散。那是个奇峭诡谲的梦境。

    离乡之前,她曾经让那个学塾夫子帮忙解梦,他说这是一种宿缘。

    周海镜仰头一口喝光碗中酒水,放下空酒碗,她盯着白碗,低头道“陈宗主是修道之人,想必清楚你们山上有个说法,我们投胎做人,并不容易。”

    陈平安点点头,“很不容易。”

    周海镜沉声道“生我养我之地,必须报恩”

    陈平安接话道“若已无法报恩,就必须为之报仇。”

    周海镜抬起头,流露出一抹无法掩饰的讶异神色。

    “人生在世,有冤喊冤,有债还债。江湖儿女,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不然我们辛苦习武做什么。”

    周海镜犹豫了一下,主动递过酒碗,约莫是想着碰个碗,走一个酒。

    陈平安其实更犹豫,还是抬起酒碗与之轻轻磕碰。

    蛟蛇之属走江,酒鬼同样走水。

    周海镜一口饮尽,擦了擦嘴角,疑惑道“陈宗主不是一位剑仙吗辛苦习武一事,从何说起”

    知道陈平安是个武学境界注定不低的大宗师,只不过总觉得相较于对方的剑仙身份,武学一途,就显得旁枝末节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学拳一事,曾经帮我续命,哪敢不用心。相对而言,练剑,尤其是成为剑修,反而是很晚的事情了。”

    周海镜问道“你难道是一位止境武夫”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我怎么当裴钱的师父。”

    周海镜试探性问道“陈宗主,你莫不是看上我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周姑娘,这种玩笑就别开了。”

    周海镜气笑道“那你跟我瞎吹牛皮做什么”

    要说是陈平安是个山巅境,周海镜还会半信半疑,可要说止境

    那你怎么不去跟宋长镜切磋一场啊

    小陌出现在院门口那边,只是身边多了个老人。

    留在在巷子里就没走的高油和万言,都有些惊疑不定,因为老头儿,面熟,正是那个在天桥底下唾沫四溅、顺便卖出几本秘籍的说书先生。小陌以心声与陈平安解释一番,原来这个观海境老剑修,自称精通相术,一眼相中了少年万言的命格,又观察了少年一段时日的心性,觉得可以继承一部分的道法衣钵,

    只是炼剑一事,悬。

    老人瞧见了院中那个青衫男子,立即收敛心神,低头抱拳,以心声道“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老朽只能嬉戏市井间,不如陈剑仙多矣。”

    陈平安抱拳还礼,以心声笑道“道友收徒,可喜可贺。”

    周海镜斜靠院门,聚音成线问道“陈平安,你真是个止境”

    陈平安以诚待人,答道“是真的。”

    周海镜眼神异样,“在那山巅,什么光景”

    陈平安说道“还不够高。”

    周海镜看着那个青衫男子的眼神和脸色。

    他娘的,怎么这厮瞧着模样还挺英俊啊。

    看来是老娘喝高了。

    该不会是这家伙往自己酒水里灌了迷魂汤吧。

    周海镜自顾自笑了起来。

    不耽误别人的拜师收徒。

    主要是那个周海镜莫名其妙的笑容,瞧着渗人。

    陈平安与小陌回了人云亦云楼。

    仙尉在厢房那边呼呼大睡。

    周海镜宅子那边的门外小巷,老人挑明缘由,说了自己的门派师承,让万言跟随自己修行去。

    清秀少年看了眼高油,犹豫了片刻,点点头,只是与高油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的。

    老人让万言什么都别带了,就那么一起离开巷子。

    高油其实既希望万言就这么一走了之,又想着万言能够不走,留下作伴,一起患难与共,但是好朋友最终走了,好像也不坏,总之高大少年的一颗心,空落落的。

    周海镜看着那个心情复杂的少年,蹲在门口,抱着脑袋。她叹了口气,给高油报了个京城某处的地址,挥手说道“你按照地址去找个人,他叫苏琅,就是前边带酒来的家伙,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再让他教你几手武把式,至于

    你能学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高油猛然转头,哽咽道“谢谢周姨。”

    周海镜气笑道“小王八蛋,喊周姐”

    高油咧嘴一笑,一溜烟跑了,打算先回家收拾包裹去,只是跑到拐角处,转头扯开嗓门喊道“周姨,记得明儿帮我与她说一声啊,我闯荡江湖去了。”

    周海镜没说什么。

    江湖又有什么好的呢。

    只不过对少年来说,真正走过了江湖,不管最终混得好与坏,是衣锦还乡,还是失魂落魄,总比一辈子远远看着江湖好。

    拂晓时分,宁姚闭关结束,在客栈屋子里边,一步来到陈平安那边的人云亦云楼。

    仙尉正陪着小陌蹲在厢房门口,一起吃着早点。

    仙尉瞧见了那个背剑匣的女子,惊为天人,朝那个曹仙师默默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包裹,只是让仙尉吃完就赶路,要动身离开大骊京城了。

    仙尉三两口吃完,拍拍手,正要招呼小陌麻溜的,别让曹仙师久等,才发现小陌已经起身站在一旁。

    服了,这狗腿。

    一行人去客栈那边结账。

    老掌柜笑着打趣道“陈少侠这就打道回府啦也没混出个名头来,不多住几天不说混得比那鱼老宗师名堂更大,总不能输给周海镜一个江湖女子吧”

    陈平安斜靠柜台,笑呵呵道“回了回了,京城开销大,我倒是想要多待几天,就是兜里银子不答应。”

    “下次再来京城,如果还愿意来小店落脚,给你打个九折。”

    “掌柜要是不给对折,我下次就算来了京城,也不来你们这边。”

    “有你这么杀价的陈公子你不去做买卖,可惜了。”

    刘老掌柜的那个宝贝闺女,名鹿柴,小字苔米,起得也早,这会儿已经拿着抹布拎着水桶已经在忙碌了,只是这会儿还有几分睡眼惺忪。虽说在憧憬江湖、一心想着当女侠这件事上,少女有些不着调,可其实平日里,没少在铺子里边帮忙,做些琐碎事,好从爹那边挣些工钱。花钱容易挣钱难啊,怪自己,

    看书太快。

    陈平安会提醒曾掖一句,以后可以游历大骊京城。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少女瞧见了宁姚,喊道“宁师父”

    宁姚摇头道“我不是你的师父。”

    少女咧嘴一笑,随便喊喊嘛,宁师父你不用这么较真的,问道“要走啦啥时候来”

    宁姚笑道“不好说。”

    少女哦了一声,还是有点失落。不过没事,江湖儿女嘛,拿得起放得下,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老掌柜松了口气,还好,闺女没闹着离家出走什么的。京城设置都水监衙门,归工部管,水部郎中,都水清吏司,都是一个管一个的大官,老掌柜的长子,就在那边当个河防胥吏,负责盯着一处闸坝事务和河床疏浚,算是吃公门官家饭的,不算大出息,可好歹旱涝保收,加上能插手栽植榆柳和养护,也有些额外收入。次子在京城城北开了个绸缎铺子,也算成家立业了。所以老掌柜如今就只

    有眼前这个最不让人省心的宝贝闺女了,之所以不省心,当然还是因为最心疼嘛。

    一行人坐上一条南游渡船,就此离京返乡。

    如今牛角渡,随着大骊驻军的陆续撤出,就愈发渡船往来频繁了。

    归功于披云山和三江汇流的存在,使得牛角渡,成了大骊南北两条航线当中的重要枢纽渡口之一。

    陈平安,宁姚。小陌,仙尉。

    来时只有两人,去时多出两人。

    一袭青衫。

    宁姚身穿一件法袍金醴,背剑匣,她不屑施展什么障眼法。

    小陌始终是黄帽青鞋的寒酸妆扮,仙尉去过一趟过京师道正衙署后,愈发胆肥几分,都准备给自己捣鼓一把天师府道人标配的桃木剑了。

    一人一间屋子。

    这是仙尉第一次乘坐与白云鸟雀为伍的仙家渡船,只觉得自己终于发迹阔气了。

    宁姚在屋内看书。

    陈平安就带着小陌和仙尉来船头这边赏景。这会儿便听附近一大拨扎堆的年轻修士,在那边闲聊,也不用什么心声,言语无忌,好像来自几个不同的山头门派,是在渡口那边刚认识的,登船之后,就相约一起,那

    些莺莺燕燕的女子练气士,倒是师出同门,下山游历嘛,香火情就是这么来的。

    因为仙子多,男子练气士们就开始各展神通了,有显露文采的,低头沉吟,说那亡国之恸,家破之痛,身世之悲。韶华易逝,人生难久,潸然泪下。

    有不经意间露富的,其实这个比起抖搂才情,更立竿见影了。

    年轻的谱牒仙师里边,怎么个有钱,也分出三六九等,

    拥有一条私人渡船的,那就是真有钱了,一般来说,只有大仙府的道侣子女,才有这种待遇。

    然后是有那吃钱的符箓飞舟之属。之后就是出门在外,仙师可以骑乘仙禽异兽。

    最后,当然就是靠两条腿跋山涉水了,要是着急赶路,至多用上一些材质寻常、品秩相对不高的神行符、甲马符。

    陈平安就想起了老龙城的范二,那可是名下有座桂花岛的。

    至于皑皑洲的刘幽州,算了,不能比。

    仙尉竖耳聆听,都是阅历啊,世面啊。

    不知怎么就聊起了披云山和夜游宴。

    小陌心里有数了。

    仙尉这个半吊子的练气士,以讹传讹的江湖传闻,做不得准,可是加上这些来自山上谱牒的修士,还是这般说,那就差不离了。

    何况仙尉说了道理,还挺有道理。

    江湖中人,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给错的绰号。

    魏夜游。

    仙尉觉得这个“道号”,听多了之后,好像还挺霸气的。

    一洲夜游,舍魏其谁。

    小陌犹豫了一下,问道“公子,那位魏山君”

    陈平安笑道“只说相貌气度,丰神飘逸,古风道气,见之忘俗。若说为人处世,有情有义,反正我还真挑不出什么缺点。”

    只是双方第一次相逢,在魏檗还是棋墩山土地公的时候,就比较滑稽了,与如今披云山魏山君的形象,云泥之别。

    小陌点点头,心领神会。

    应该是自家公子话里有话了,是破例提醒自己送礼不可轻了

    看来魏山君的这个绰号,绝非浪得虚名。

    陈平安哪里想到小陌在想什么,不然肯定要为魏山君喊冤叫屈了。

    这些多年,魏檗很不容易的。

    披云山夜游宴的偌大名声,都已经传到中土神洲和北俱芦洲了。

    家乡那边。

    一座小小的槐黄县城,名胜古迹众多,如今访仙者多如过江之鲫。例如建造在神仙坟和老瓷山的文武庙,俨然一国城隍庙中的都城隍,其实浩然九洲的各国文武庙,不像城隍庙,并没有级别高低之分,无非是祠庙祭祀那些有功于国的文

    臣武将,但是大骊建造在这两处的文武庙,占地大,那口锁龙井遗址,是定要去看几眼的。桃叶巷两旁的桃花,极为神异,花开花落皆异于别处,这些年经常有手欠的外乡游客,偷折桃枝,然后就会被立即押解到县衙那边

    ,得赔一大笔神仙钱不说,保不齐还要吃顿牢饭。此外还有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以及骑龙巷压岁铺子的桃花糕,和黄四娘家的酒铺,虽是卖得是寻常酒水,妇人也早已年老色衰,换成了儿子儿媳继承家业,可据说圣人阮邛,都是这家酒铺的常客,甚至连那位落魄山的那位山主剑仙,都要经常专门下山,与那龙泉剑宗同为剑仙的好友刘羡阳,两人一起在这边买醉,那

    么外乡人游历至此,不得落个座,沾沾仙气

    只可惜那座名动一洲的落魄山,形若封山,不待客,得止步山外。

    再就是小镇大大小小的瓷器铺子,琳琅满目,售卖价格,要远远低于别地仙家渡口,虽说都用不着神仙钱,但是谁不喜欢捡个便宜。

    何况来了一趟龙州地界,不买件享誉一洲的瓷器带回去,不像话,就像白走一趟了。槐黄县这边,昔年众多龙窑窑口,都是官窑起步,其中几座窑口,更是督造点检、供御捡退的皇室御窑,自然是官窑里边等级最高的了,等级森严,礼制分明,不然也不

    至于敲碎那么多有瑕疵的瓷器,最终堆出个老瓷山。

    时过境迁,如今一部分窑口失去了官窑身份,只得转为不再是官府督造采办的次一等民窑了。其中几座窑口,就被董水井秘密收购,重金聘请了许多原本已经歇手的龙窑老师傅,让他们重新出山,这些大多当过窑头的老师傅,哪怕只是负责监工,烧造瓷器的水准,还是与没有他们坐镇窑口的瓷器,有着天壤之别,更不谈这些老师傅,都是闲不住的主,再加上新东家给钱痛快,一年下来薪水极为可观,何况由他们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都不差,是年复一年打骂出来的扎实手艺,所以这些民窑出产的龙州各色瓷器,依旧无异于早年官窑的“官监民烧”,各种瓷器的堂名款、花押款和吉语款,层出不

    穷,故而远销一洲山下,成了各国文人雅士的头等书房清供,只不过董水井还是喜欢躲在幕后,不显山不露水。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指了指远方,介绍道“已经到龙州与洪州接壤地界,至多一炷香功夫,就可以在牛角渡靠岸停船。”仙尉举目远眺,离着太远,看不出什么花头,只是问道“曹仙师,方才听那些年轻神仙们,说那座牛角渡,不是一般的财源广进,除了大骊军方渡船,每条山上渡船在那

    边靠岸,都得交一大笔停泊费用,这不等于是每天躺着收钱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偌大一座渡口,是魏大山君与一个姓陈的剑仙共同拥有,好家伙,”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每一艘仙家渡船靠岸,会消耗当地大量的山水灵气,要是不砸神仙钱,很快就会涸泽而渔,灵气耗竭,要真是这么做,你看那些在龙州地界修行的谱

    牒仙师和各路山水神灵,会不会造反所以你不能光看着挣钱,不看人花钱。”

    仙尉嗤笑道“曹仙师,这话就说得没劲了,明摆着是日进斗金生财路数,换成你当那渡口的半个主人,当不当”

    某人无言以对。仙尉又问道“这艘渡船会在那牛角渡停留两个时辰,咱们要不要一同下船游览山水听说槐黄县城那儿的瓷器贼金贵,半点不愁卖,只要买了就是稳赚不赔,我得入手几

    件”

    自己身上还有颗金元宝呢,就是不晓得两个时辰,够不够自己从渡口到小镇往返一趟了,听说在那边规矩重,仙师都无法御风远游,只能徒步。

    陈平安说道“我们这次南下目的地,就是牛角渡。”

    仙尉转头疑惑道“咱们就在那儿下船啦曹仙师,你那门派山头,就在这个龙州那咱们岂不是跟魏大山君是邻居”

    难怪之前会在缟素渡那边摆摊挣钱,原来都是穷的。

    要说自己是山下的穷光蛋,难道曹仙师,或者说陈山主,是山上的穷光蛋

    仙尉小心翼翼问道“你被称呼为陈山主,那个跟魏山君眉来眼去有一腿的陈剑仙,也姓陈,你们认不认得”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当然认识。”

    仙尉松了口气,“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那你一定不用砸锅卖铁参加夜游宴吧”

    陈平安想了想,“这么说,好像也对。”

    被仙尉这么一说,陈平安才发现,自己确实一次都没参加过魏檗的夜游宴。

    奇了怪哉,这个仙尉,弯来拐去地胡说八道,好像到最后总能被他说中某个真相

    要做到郑居中所说的“不当真”,委实不容易。槐黄县地界,大骊朝廷和披云山,各自设置有一道山水禁制,若是修士居高临下,就是常年云遮雾绕的景象,有点类似早年的老龙城云海,使得一位元婴地仙的掌观山河

    神通,都难以真正窥探其中风貌,除非下船落地,还需悬佩剑符,才可以御风,俯瞰群山,稍稍多看几分。

    祖山落魄山,祖师堂在霁色峰。其余藩属山头,宝箓山在内三座,租给了龙泉剑宗三百年,但是前不久新上任龙泉剑宗宗主的刘羡阳,与落魄山做了笔奇奇怪怪的买卖,让落魄山花钱将那三座山头租了

    回去,差不多两百七十年,给了刘羡阳二十七颗谷雨钱。

    螯鱼背租给了珠钗岛。

    拥有一座仙家渡口和包袱斋的牛角山。

    当年陈平安只用一颗金精铜钱买下的真珠山,因为位于最东边的这座山头太小,又离着小镇太近,就一直没有动土开工。

    此外还有灰蒙山,黄湖山,朱砂山,蔚霞峰,最西边的拜剑台。

    所以落魄山早就拥有了十一座藩属山头。

    小陌扶了扶帽子,眯眼望去。

    一下子就看出了不少门道。

    首先就是龙脊山的斩龙崖,其次才是魏山君所在的披云山,然后是那些龙窑窑口的玄妙布局,以及福禄街和桃叶巷的设置。

    分明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笔。

    还有那座看似不起眼的石拱桥

    自己要是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一头撞入此地,绝对要小心再小心了。一座小镇与西边群山,错综复杂的繁复脉络,气冲斗牛的剑道气运,气象鼎盛的文运武运,沛然浓郁的山水气数,还有那丝丝缕缕却精粹的神道余韵,层层叠叠,纵横交

    错,混乱至极。

    就只是一处山水而已,竟然会给小陌一种与某位十四境剑修对峙的错觉。

    而且就像近在咫尺的面对面

    只是不知为何,群山之中,多出了一大块突兀的空白地界。

    就像数座山头被搬迁一空了。

    小陌收起视线,以心声感慨道“公子在此修行,真是一步都错不得。”

    陈平安笑道“想复杂了,就是三教祖师之外谁都解不开的一团乱麻,想简单了,不过就是山定水流,一切随缘停与走。”

    小陌由衷道“公子道心,天下无双。”

    陈平安气得一拍小陌头顶帽子,“差不多就得了啊,到了落魄山,收一收你这门无师自通的神通,切记我家山上,最不兴你这套歪风邪气。”

    小陌笑着扶了扶帽子,“记住了。”

    牛角渡。

    一个相对僻静处,在那崖畔建造有白玉栏杆,有个黑衣小姑娘,肩扛金扁担,手持行山杖,斜挎个棉布小包。

    小姑娘瞪大眼睛望向远处白云中。

    她不知第几次问起同样的问题了,“景清,好人山主怎么还没来啊”

    一旁陈灵均在跟白玄坐在栏杆上,正在玩猜拳,人手一把折扇,谁输谁挨揍。

    这俩大爷,一个不用修行,一个不用练剑,平时就闲得慌,当然乐得与小米粒一起来这边逛荡。

    大白鹅已经急匆匆提前赶往桐叶洲了,乘坐落魄山自家那条风鸢渡船,曹晴朗,种夫子,崔嵬,隋右边几个都跟着去了。

    至于裴钱不知为何去了藕花福地。

    陈灵均随口说道“急什么,按照那条渡船以往的停靠时辰,差不多还有两刻钟呢,再说这些山上渡船,风向顺逆不定,相差半个时辰都是常有的事。”

    小米粒挠挠脸,点点头。

    陈灵均瞥了眼小米粒,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眼巴巴的,她盯着一个地儿,这都多久了先前收到老爷从京城那边寄来的飞剑传信,得知今天会乘坐某条渡船返回落魄山,所以小米粒今儿一大早就出门了,天刚亮,就已经早早巡山完毕,然后在陈灵均门口那

    边等着了,也不敲门,就是当门神。

    结果来了牛角山渡口后,他们仨在这边还是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这不好兄弟白玄的额头都已经起包了,再等下去,哈哈,估计都得长出犄角。

    陈灵均一个跳跃起身,将那把并拢折扇别在腰间,开始在栏杆上蹦蹦跳跳,两只袖子甩得噼啪作响,嘴上念叨着急急如律令,胡扯了一通,再一个气沉丹田,收功。

    白玄翻白眼。

    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玲珑的紫砂茶壶,啜茶,是那枸杞茶。

    先前暖树回山,在那座行亭瞧见了里边摆摊记账的白玄,就为他说了些茶壶和饮茶的讲究。

    白玄才知道白大爷算是被陈大爷给坑了一把。

    小米粒等了片刻,还是没能瞧见渡船的影子,轻声说道“景清景清,你的法术,好像不太灵光嘞。”

    刘重润今天在包袱斋那边走了一圈,顺便来渡口这边散散心,凑巧看到了小米粒一行三人。

    黑衣小姑娘那身装扮,实在太醒目了。

    瞧见了刘重润的身影,小米粒立即飞奔过去,一个站定,挺直腰杆抬起头,一口气报出三个称呼,“见过刘岛主,刘管事,刘姐姐”

    刘岛主是修士身份,刘管事是两家的香火情,刘姐姐是私谊哩。

    陈灵均和白玄遥遥抱拳,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反正刘岛主是公认的半个自家人,客气了反而矫情。

    刘重润与那俩点头致意,然后笑着朝小米粒的脑袋伸手。

    小米粒赶紧缩脖子低脑袋,慌张道“摸不得摸不得,我已经比裴钱矮那么多了。”

    刘重润收回手,笑问道“等人”

    小米粒环顾四周,压低嗓音悄悄说道“在等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

    而且好人山主在信上说,这次还带了两个人回家,可惜信上没说是谁。

    小米粒当然得赶过来,好第一时间确认有没有矮冬瓜的小姑娘。

    刘重润点了点头,“不耽误你等人,我得先回鳌鱼背了。”

    小米粒说道“刘岛主,回头得空了,我就去你家山头做客啊。”

    刘重润有些奇怪,怎么胆子突然大了,好些年了,这个顶着落魄山右护法身份的可爱小水怪,就一直待在落魄山那边,至多在山门口那边当门房,绝不出门外出。

    像今天这样来到牛角山,其实已经很例外了。

    不过刘重润还是笑着答应下来。

    她御风离开渡口。当年那条与水殿一同打捞出来的龙舟,被落魄山无偿租借给大骊边军,等到朝廷归还龙舟渡船之时,残破不堪,以至于那笔令人咂舌的修缮费用,竟然高过了龙舟“翻墨”

    本身的价值。双方交接渡船之时,落魄山这边的朱敛,也没说半个字。后来龙舟就被崔东山调去了藕花福地一处,修补如新。

    刘重润很早就担任龙舟翻墨的管事,不曾想她这一暂任,就已经很多年了。

    一些个弟子所谓的出门历练,其实都交待在渡船上边了,不过落魄山那边做事情厚道,年年有分红。投桃报李,落魄山主动在那座已经是上等福地瓶颈的藕花福地,拨出两处水运浓郁的风水宝地,让五位珠钗岛祖师堂嫡传女修,就在那边修行或闭关,各自寻求破境机缘

    。一处是北俱芦洲济渎灵源公沈霖,赠送给落魄山的一部分南薰水殿,还有龙亭侯李源赠送的一条溪涧。珠钗岛早年搬迁出书简湖后,在这边占据一处山头,虽说是与落魄山租赁而来,确实有点寄人篱下的嫌疑,可好在注定太平无事,山水灵气充沛,也无那些山上邻里间勾心斗角的纷争,更无乱七八糟的仗势欺人,门派挣钱一事,也十分安稳,只需要与落魄山分账就行了,珠钗岛女修只需要安心修道即可,那么唯一需要刘重润上心的事情

    ,就只有一件了,就是小心提防那个曾经的“余米”、后来的米裕。

    之前余米陪着暖树一起来螯鱼背拜年送礼,再加上他曾经乘坐过几次龙舟渡船,

    最气人的,都不是这些,而是那个余米,一直刻意疏远珠钗岛女修了,可问题在于余米无心,刘重润的那些嫡传和再传弟子们却有意啊,一个个对余米牵肠挂肚的。

    尤其是等到米裕的真实身份,水落石出,竟然是那个在老龙城战场大放异彩、杀敌如麻的剑仙,而且最关键的,米裕竟然还来自那座名动天下的剑气长城

    一来二去,珠钗岛的花痴,就更多了,一提起米大剑仙就两眼放光,总要找机会去落魄山那边做客,把刘重润气得不轻。

    如此一来,在龙舟渡船上边办事,她们能不尽心尽力

    小米粒继续回到栏杆那边,眼巴巴等着那条渡船。

    蓦然瞧见天边渡船小如一粒芥子。

    小米粒满脸惊喜,雀跃喊道“景清景清,灵验了灵验了”

    其实离着先前陈灵均的施展仙术,这都过去多久了。

    陈灵均坐在栏杆上,却毫不心虚,哈哈大笑。

    陈平安施展水云身,率先离开渡船,瞬间来到渡口栏杆旁,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笑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陈灵均抹了把脸,“老爷终于回家了,差点就要喜极而泣。”

    额头大包的白玄继续白眼。想起一个正经事,白玄跳下栏杆,开始告状,在外边也不好称呼隐官大人,就用了山主的称呼,“山主,你要是再不来,咱们几个,就要被拐跑干净了。山主你是不知道,那个于老剑修,过分得很,在那拜剑台,每天都要串门,硬着头皮为咱们九个,美其名曰指点剑术,尤其是看我的眼神,别说是啥未过门的弟子了,简直就是他失散多年

    的亲儿子,看得我发毛,山主,说真的,可不是我背后说人闲话啊,就于老儿那点道行,真当不了我的师父。”

    陈平安气笑道“就你眼光最高,境界高不高”

    白玄双臂环胸,“有一说一,不扯虚的,比山主远远不足,比程胖子他们几个绰绰有余。再过个年,撇开孙春王那丫头不说,我能一挑七。”

    等到白玄见着了宁姚,揉了揉眼睛,没看错,真是那个宁姚

    白玄立即乖乖闭嘴。

    姚小妍和纳兰玉牒,这俩丫头,估计得疯。

    尤其是那个孙春王,平时见谁都是死鱼眼加面瘫的模样,见着了宁姚,还不得当场磕头认师父白玄可是知道孙春王这妮子,傲得很,哪怕被隐官大人带到了落魄山,还是一门心思想着去五彩天下,去那飞升城,只找宁姚学剑术,不然喜欢钻牛角尖的小姑娘,就宁

    肯没有传道人,没有什么师父。

    唉,还是年纪小不懂事。

    宁姚是那种会随便收徒弟的

    再说了,宁剑仙是谁她可是咱们隐官大人的道侣啊。

    你与隐官大人关系好了,宁剑仙这个师父能跑

    说到底,还是小姑娘家家的,脑子不灵光。

    渡船靠岸后,宁姚他们走来这边。

    仙尉左右张望起来,不晓得曹仙师的山头在哪里。

    “山主夫人”

    小米粒有些羞赧,想要给瓜子,就是有点拿不出手。

    喊宁姐姐可不中,被裴钱晓得了,得记小账本的。

    宁姚笑着伸出手。

    小米粒乐开了花,赶紧递出一捧瓜子。

    小陌从袖中摸出一只沉甸甸的棉布袋子,里边装满了金瓜子。

    小陌蹲下身,微笑道“我叫小陌,是公子的扈从,这是见面礼,礼轻了,右护法莫嫌弃。”

    周米粒愣在当场,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头,一见面就送礼

    她赶紧抬头看了看好人山主。

    陈平安笑着点头,“只管收下好了,不用跟小陌客气,他就是个善财童子。”

    然后陈平安小声说道“是一袋子的金瓜子,就是用金子打造的金瓜子。”

    啥金瓜子这还礼轻

    礼不轻,情意更是重如山

    天底下怎么会突然又冒出小陌先生这么个好人。

    小陌先生是未卜先知吗怎么就知道自己做梦都想要一袋子的金瓜子黑衣小姑娘怀抱金扁担跟青竹杖,有些滑稽地作揖道谢,再双手接过袋子,小米粒一个屈膝弯腰,笑哈哈道“小陌先生,袋子重得吓人了哈,我差点就要拿不住掉在地上

    嘞。”

    小陌笑眯起眼,神色温暖,等到小米粒接过袋子,这才缓缓起身。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赶紧收起来。”

    小米粒使劲点头,好不容易才将那只袋子装入心爱的棉布挎包。

    小陌又送给陈灵均和白玄人手一件法袍。

    陈灵均点点头,接过那件法袍,道了声谢,心想这个小陌兄弟,比较上道了。

    白玄依葫芦画瓢,这个小陌,从这一刻起,就是斩鸡头烧黄纸的候补人选了。

    结果俩人发现陈平安投来视线,他们立即与那个一见如故的小陌重重抱拳,以后就以兄弟相称了。

    小米粒看着那个年轻道士,眨了眨眼睛,她等着好人山主介绍呢。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仙尉,仙人的仙,都尉的尉。以后会在我们山中修道,算是客卿吧。”

    本想说一句仙尉不是真正的道士。

    只是陈平安瞬间意识到这句话,不妥当。

    他不是真正的“道人”,谁是

    陈灵均哈哈笑道“仙尉道长,巧了啊,我认识很多的道士朋友。”

    道祖老观主骑龙巷的贾老哥,还有那个来自趴地峰的张山峰

    有自家老爷在身边,说话就是硬气。来者是客,管你是啥来头。

    仙尉有些拘谨,挤出个略显生硬的笑脸。

    总觉得这俩孩子,瞧着老气横秋倒是没什么,可就是脑子有点拎不清的样子。小米粒是个尽职尽责的耳报神,叽叽喳喳,开始跟陈平安说起了最近龙州地界的一些趣闻,比如困鹿山那边,听说多出个喜欢松荫观鹿的高士,说话玄乎哩,什么青灯拥

    髻上阳宫,白发重来贞元人。还有那啥贫得今年无月看,留滞此山不思归。

    陈平安笑了笑,没当回事。因为大致知道对方的底线,事实上如今西边群山里边的修道之人,陈平安心里都有数。

    好像等到落魄山名气一大,附近山头,就一下子蹦出了许多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小米粒还说如今的阿瞒,可了不得,成了骑龙巷附近的扛把子,白鹅加公鸡一起打,这不如今压岁铺子就凭空多出了一堆的鸡毛毽子,鹅毛掸子。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落魄山,而是祭出一艘符舟,打算先去一趟拜剑台。

    老剑修于樾,化名于倒悬,如今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了,老剑修挑中了两个剑仙胚子,贺乡亭和虞青章。

    而且这两个孩子,他们自己也有意离开落魄山,跟随自于樾外边修行。

    其实于樾对此还是很意外的,因为老剑修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他们放着隐官大人不去认师父,哪怕认个师祖,都要好过找自己这么个师父吧只是天上掉馅饼,总不能还推之门外,再者于樾多少有几分底气,自己好歹是个玉璞境,真要收徒,还真不至于糟践了两位剑仙胚子的大好资质,于樾定会悉心传道,倾

    囊相授全部剑术。今儿在拜剑台一座茅屋内,老剑修对着那两个坐在桌旁的孩子,抚须笑道“一来咱们仨这师徒名分,最后成与不成,还是得看陈山主的意思,需要他点头。二来,哪怕陈山主那边肯定没问题,我们离开落魄山之前,怎么都得打声招呼再走,这是礼数。相信不管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怎么个不一样,可这点道理,终究是相通的

    。乡亭,青章,你们觉得呢”

    到了蒲禾那边,算是彻底找回场子了。

    米裕双臂环胸,斜靠在门口那边,冷眼旁观。

    隐官大人从剑气长城带回的九个剑仙胚子当中,练剑资质、根骨和性情最好的两个,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小姑娘孙春王,和刚到落魄山就与裴钱问拳两场的白玄。

    然后就是虞青章了。

    至于其余几个孩子,如果不谈飞剑品秩和多寡,只说练剑的天赋和心性,其实都相差不多。

    姚小妍可能是相对最差的一个,性子实在太软绵了,只是抵不过小姑娘的本命飞剑多啊,足足三把。

    不过在米裕看来,姚小妍这女娃儿确实是运气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

    道理很简单,如果是在剑气长城,再过个十几年,至多二十年,姚小妍就肯定需要出城厮杀。

    米裕可以确定,姚小妍这样的剑修,去了战场就会死,不是她死,就是护道人被她连累而死。

    以姚小妍的心性,就算自己侥幸活着离开战场一次,至多两次,她的剑心就要出大问题。

    可是到了浩然天下,姚小妍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安稳修行,成为中五境,再跻身地仙,大不了等到元婴境再下山游历。

    米裕其实这会儿颇有怨气。

    原本这几个孩子,崔东山是早有安排的,只是没想到从天上掉下个玉璞境的流霞洲老剑仙。

    比如虞青章,崔东山就曾经打算自己收为嫡传之一,喜欢读书的贺乡亭,会交由种夫子收徒,种秋虽然不是剑修,但是谁说只有剑仙才能传道

    就因为这位于老剑仙横插一脚,极有可能带走虞青章和贺乡亭,使得崔东山的长远布局,全给打乱了。

    要不是看在于樾是自家供奉的份上,平日子不管在落魄山中遇见谁,都和和气气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然米裕肯定得跟这位老剑仙切磋切磋。

    其中隋右边的选择比较意外,主动挑中了程朝露这个喜欢做饭烧菜的小胖子。率先成为一对师徒,只等山主返回家乡,在祖师堂谱牒上加上一笔了。

    程朝露当时就发蒙,不晓得隋右边为何要收为自己为嫡传,结果那个未来师父只用一句话,就说了孩子的心坎上。

    “年纪不大,出拳够狠,以后可以练剑习武两不误。”

    程朝露一下子就觉自己必须认这个师父了。

    夸他什么都没啥意思,反正自己是怎么块料,会没点数但是称赞他有习武天赋,能不开心

    所以程朝露如今已经离开拜剑台,跟随隋右边乘坐那条风鸢渡船一同去往桐叶洲了。

    之后就是掌律长命,相中了纳兰玉牒这个小财迷,双方一样投缘得很。

    崔东山有意让米裕收何辜为嫡传弟子,结果米大剑仙和这小屁孩,相互都看不上眼。

    不过比起崔嵬和于斜回这对崔东山“钦定”的未来师徒,还是要好上几分,这不于斜回死活都不愿意跟随崔嵬一起离开。

    其实崔嵬作为一位元婴境剑修,剑术不算低,隋右边不也才是元婴而且崔嵬的剑术驳杂,杀力不弱,况且还擅长隐匿。

    但是于斜回就是瞧不起这个临阵脱逃的家乡剑修,让我跟他拜师学艺丢不起这个人。

    一行人来到拜剑台,陈平安收起符舟,朝于樾拱手抱拳,歉意道“让于供奉久等了。”

    久等

    于樾有点茫然,好像没几天功夫吧,不过老剑修还是笑着抱拳还礼道“哪里,此山大好,都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陈平安后知后觉,自知失言了。

    实在是这些时日,发生事情太多,自己才有了这个错觉。

    米裕笑呵呵道“不舍得走就留下呗,谁敢赶于老剑仙走,看我答应不答应”

    于樾有些尴尬。

    别看米大剑仙在剑气长城本土剑修当中,威望不是特别高。

    可一些个外乡剑修,其实是在米裕手上吃过不小苦头的。其中就有于樾的老友蒲禾。不然就蒲老儿那满嘴喷粪的臭脾气,愿意在酒桌上,为米裕说几句“米拦腰杀力不低”的类似好话于樾虽然不知具体内幕,只是用屁股想,都

    知道蒲老儿肯定被米裕砍过。

    隐官大人斜眼米大剑仙。

    米裕立即对于樾嬉皮笑脸道“于供奉,一家人不说两句话,别放心上啊。”

    于樾洒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米剑仙多虑了。”

    米裕腹诽不已,你才是剑仙,你全家都是剑仙。

    真心不是米裕喜欢记仇记账,实在是这个于樾,每次见面必喊剑仙,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家乡那边,当得起剑仙称呼的,不多,而且像米祜、岳青这些剑仙,也多不喜欢被人称呼为剑仙,还不如直呼其名。

    只要扛得起揍,经得起打,在路上瞧见了陈熙,喊一声老陈,再比如喊那董三更一声董老匹夫,甚至是小董,都没问题。

    于樾与陈平安说了打算收虞青章和贺乡亭为嫡传的事情。

    陈平安笑着点头,刚要说既然他们自己愿意,自己这边就没有异议了。

    只是宁姚望向那两个孩子,已经开口问道“理由。”

    两个孩子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米裕叹了口气。

    遇到谁不好,偏偏遇到了宁姚,该这俩孩子心虚胆怯一场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打搅宁姚跟同乡剑修的这场对话。

    除了小胖子程朝露已经去往桐叶洲,其余八个孩子都到场了,果然如白玄所料,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俩丫头片子,已经快疯了。

    尤其是那个孙春王,看见了宁姚,没什么表情、甚至都没啥眼神的小姑娘破天荒满脸涨红,她双手攥拳,很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这些孩子,瞧见了宁姚,就像回到了家乡。不管陈平安再怎么被视为同乡人,再怎么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可是比起宁姚,终究是不一样的。所以哪怕是同样的话,同样的道理,宁姚说出口,与陈平安来讲,就

    成了不同的道理。

    陈平安咳嗽一声,带着于樾几个一起挪步走远。

    仙尉叹了口气,哀愁不已,好家伙,陈山主就是有这么个大山头

    曹仙师的麾下就只有这么一帮小娃儿

    自己十有八九是误上贼船了。

    宁姚一向是不喜欢拐弯抹角的,很快就跟那些孩子聊完,有一个说一个。

    陈平安是第一次见到那帮性情各异的孩子,如此如出一辙的乖巧听话。

    最终的结果,是老剑修于樾很快就会带着有了师徒名分的两个孩子,一起离开落魄山,跨洲远游。

    孙春王成了宁姚的不记名弟子,但是需要留在浩然天下这边修行,不会跟随宁姚一起去往飞升城。

    白玄这个大爷今天终于老实了,与隐官大人言之凿凿,说近期不去行亭那边摆摊了,得待在拜剑台,好好修行。

    陈平安随后带着她去了趟霁色峰祖师堂敬香。

    小陌和仙尉都尚未正式纳入谱牒,今天就算了。

    仙尉不会像小陌一样担任供奉,只是落魄山的不记名客卿。

    毕竟陈平安胆子再大,也不敢担任仙尉的传道人。

    要真敢如此行事,估计容易遭天谴挨雷劈。

    凡夫俗子的无意为之,与修道之人的有心作为,天壤之别。

    祖师堂钥匙在小暖树那边。

    一行人就在门外等着,陈灵均已经去通风报信了。

    朱敛和小暖树一起赶来霁色峰。

    粉裙女童停步后,笑容灿烂,朝一行人施了个万福。

    陈平安笑着点头。之前在云霞山绿桧峰那边,与蔡金简购买了一些云根石,回头就会炼化搁放在彩云峰和仙草山的山根龙脉,再问问看小暖树,想要选择哪座山头作为修道之地,帮她选址

    开府。小暖树不是金丹境又如何,回头祖师堂议事,看看谁敢有异议。

    与祖师堂三幅挂像敬香完毕,陈平安与宁姚走出大门,小暖树娴熟锁门。

    仙尉如释重负,还好还好,陈山主又多出一座山头,这座传说中的山上祖师堂,瞧着就很气派了。

    陈平安与朱敛这个落魄山大管家并肩而行,聊着事情。

    其实等到崔东山主动要求担任下宗的首任宗主,那么落魄山下宗的全部人选,就算彻底敲定了。

    种夫子在下宗那边暂时当个账房先生,管钱袋子,负责财库收支。

    说实话,种秋作为南苑国国师,昔年被一座天下誉为“文圣人,武宗师”,在山上担任什么职务都不过分。

    剑修崔嵬,暂任下宗掌律。

    至于下宗的首席供奉,会由落魄山的次席供奉,米大剑仙担任,职务算是平调吧。

    隋右边,不会有什么头衔身份,就算给,她估计也不会领情。

    灰蒙山那边,化名邵坡仙的旧朱荧王朝,亡国遗民,这位拥有独孤姓氏的朱荧太子殿下,身边跟着个婢女蒙珑。

    还有化名石湫的春水,她与妹妹秋实,都曾是北俱芦洲打醮山女修。

    他们三人也都已被崔东山一起带去桐叶洲。

    此外卢白象的两位嫡传弟子,好像将来也会成为下宗弟子。

    陈平安打趣道“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这就跟我们上宗落魄山挥锄头挖墙脚了”

    朱敛笑道“原本不觉得,被公子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这个意思。”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那边白捡了个曹峻,元婴境剑修,曹峻破境的可能性很大。

    这个曹峻也是个妙人,反正当不上首席供奉了,就主动讨要了个落魄山下宗的末席供奉的头衔。

    朱敛说道“裴钱如今在福地的心相寺那边,我就没喊她过来。”

    陈平安点点头。

    去了趟账房,陈平安跟韦文龙说了自己需要从财库挪用一百颗谷雨钱。

    要借给林守一。

    算了,是送。

    借个屁的借,花钱还不落个好,不如直接送。

    能从陈平安这边坑钱的人,不多的。

    韦文龙笑着说如今账簿上躺着不少谷雨钱了,山主不用担心会捉襟见肘。

    朱敛笑道“钱可以借,而且必须借,只是林守一可以在下宗挂名客卿嘛。”

    陈平安点头道“可行啊。”

    落魄山谍报和镜花水月一事,会暂时交给朱敛,陈灵均。

    再就是牛角渡的包袱斋,一直缺合适人选,之前陈平安去那青蚨坊找洪老先生,三番两次想要挖墙脚,可惜未果。

    所以暂时还是只能让掌律长命主持大局,再交给珠钗岛女修们帮忙具体事务了。

    如今落魄山拥有两条渡船,龙舟翻墨的临时管事,是与落魄山租赁了螯鱼背的珠钗岛岛主刘重润,双方礼尚往来,这些年相处得很好。至于那条跨洲渡船的风鸢,陈平安打算让长命兼任管事,真正负责待人接物这些琐碎事务的二把手,可以是老道士贾晟,再让米裕有空就那边坐镇渡船,那么渡船风鸢的

    面子里子,就都有了。陈平安突然想起一物,在那条夜航船上边的条目城,自己从那位化名张三的虬髯客包袱斋那边,得了一张名为“云梦长松”古弓,是货真价实的实物,品秩未定,陈平安总

    觉得这件宝物,有些烫手。

    三教祖师曾经联袂莅临小镇。

    不知怎么,观道观的那位老观主,在山门口那边喝了个茶,就送出了那幅极其珍稀的道图。

    当时被崔东山炼化后,异象横生,一山生紫气,群山之巅天无二日,万树丛中有月一轮,自成一座天地,日月起落。以至于连魏檗堂堂山君,在自家辖境山水内,都无法自由出入落魄山。唯一的缺陷,就是开启与支撑起这样的“护山”,极其消耗神仙钱,所以落魄山不能时时刻刻开启大

    阵,只是相较于那幅道图的珍贵程度,这点小缺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可以拿来当镇山之宝了。

    听崔东山在那封寄往京城信上的意思,是小米粒待客周到才挣来的一桩天大功劳。

    陈平安可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玩笑话。

    再加上落魄山之巅的山神庙旧址内,崔东山在周边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阵法,里边还供奉了一幅最早来自倒悬山敬剑阁的剑仙画卷。

    未来下宗的祖师堂大门,会悬挂吴霜降赠予的那副楹联,同样品秩高得惊人。

    如果算上陈平安从云纹王朝玉版城得手的十二把飞剑,搭配那幅一直苦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太平山阵图,简直就是天衣无缝的攻伐效果。

    那么将来落魄山和下宗的两座山水大阵,攻守兼备,皆可谓极致。

    至于这趟京城之行,没有白走一趟。

    按照之前陈平安的估算,自己的本命瓷碎片,流落在外的,多则六片,少则四片。

    如今从大骊太后那边找回了其中一片,不出意外,就藏在陈平安泥瓶巷祖宅隔壁的那栋宅子里。

    此外杏花巷马家夫妇,北俱芦洲的琼林宗,都有一定可能藏有碎片。陈平安都会问清楚,当面问的那种。

    走向竹楼那边,陈平安对小米粒笑道“我得马上去一趟外地的仙游县,回家之后,就带你去红烛镇。”

    铁符江水神杨花,已经去往中部大渎担任公侯。

    只是如今这个铁符江新任水神这个位置,始终悬而未决。

    按照大骊最新颁布的金玉谱牒。铁符江是从三品,绣花江水神是四品。冲澹江叶竹青和和玉液江水神李锦,都只是五品。至于那条早已从溪升河的龙须河,马兰花也从河婆升迁为河神,虽然品秩不高,但是本该建祠庙塑金身,只是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杨老头给过那位杏花巷老妪一个承诺,

    等到三十年一过,就可以享受香火。红烛镇除了是三江汇流之地,其实还有五溪一说,其中位于玉液江上游的兰溪县,就被誉为六水之腰,属于典型的小府大县,酥饼,杨梅和枇杷都很有名,那条兰溪附近

    还有一处避雨仙崖,以及一条暗中与冲澹江相通的地下河。

    玉液江祠庙和水神府,陈平安肯定是要走一趟的。

    水神娘娘李青竹,肯定也是要见一见的。

    小米粒伸手挡住嘴,笑哈哈道“小事哈,不急不急。”

    收起手,小米粒扯了扯斜挎棉布挎包的绳子,沉啊,肩头酸得很哩。

    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实不少。

    弟子赵树下,赵鸾鸾。张嘉贞,符箓修士蒋去

    回头还要送给裴钱一架亲手打造的多宝格。

    杨家药铺后院,还有一封信,等着自己去看。

    等到自己从清源郡返回,要在竹楼二楼,为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正儿八经教拳一次。

    寻了一处市井,位于黄庭国境内的一座县城,将来会在那边当个学塾的教书先生。

    来到竹楼这边。

    朱敛带着小陌和仙尉坐在崖畔石桌那边落座。

    宁姚跟着陈平安进了屋子。

    只说陈平安这个山主在竹楼一楼的住处,就有吴霜降的当时贴,字帖两方印章已经道气流散,但是还剩下一枚道韵凝聚的花押,“心如世上青莲色”。

    还有自家先生亲自从苏子、柳七那边讨要来的两幅字帖,花开帖,求醉贴,一样蕴藉道韵,文运沛然。

    之前参与文庙议事,偶遇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林清,双方投缘,老人送了陈平安一方薄意随形印章,工料俱佳。

    边款金天之西,白日所没,仙人醉酒,月窟中来,飞剑如虹,脚拨南辰开地脉,掌翻北斗耀天门。

    印章底款四字曾见青衫。

    将这方印章放在书桌上,陈平安再将那支铭文寓意极美的白玉灵芝,轻轻放在书架上。

    陈平安双手笼袖退后一步,又伸出袖子,稍稍挪了挪白玉灵芝的摆放位置。

    就像燕子衔泥,就像蚂蚁搬家,就像年年有余。

    爹娘走后,十四岁之前,勉强守住了家业,所幸在那之后,年年好过一年。

    之后陈平安带着宁姚,再喊上小陌和仙尉,一起下山,他要去骑龙巷的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查账。

    小米粒没有跟着,她得巡山去啦。

    小姑娘一边欢快飞奔,一边唱着臭豆腐好吃呦,金瓜子贼重呦。

    仙尉刚刚在那座山中积攒起来一点底气,等到瞧见这两座市井铺子,就又倍感无奈了。这就是自家山头的财源了那还不是跟自己差不多,就是每天挣点辛苦银子钱罢了,实在不行,就只能靠自己出马,重操旧业了,来时路上,瞧见小镇有几条街巷挺贵

    气的,回头看看能不能去那边找点财路。

    裴钱的那个开山大弟子,原名周俊臣,昵称阿瞒,绰号小哑巴。

    站在柜台后边的小板凳上,今天这个孩子竟然破天荒与陈平安喊了声祖师爷。

    陈平安难免有些犯嘀咕,笑问道“阿瞒,这是打算跟我借钱”

    阿瞒摇摇头,一板一眼道“就是想着祖师爷能够明察秋毫,好好管一管某些监守自盗的家伙。”

    一个白发童子从后院那边跑过来,怒道“阿瞒,我如今哪次吃糕点不给钱栽赃嫁祸得讲证据”

    阿瞒笑呵呵道“当我面吃的,是结账了,那些被你偷吃的呢我可都数着呢。”

    白发童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其实是隔壁崔花生偷吃的糕点,我拦不住,打不过她。”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白发童子盯着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双手叉腰,抬了抬下巴,“你,啥境界,说道说道。”

    总感觉这家伙,比较危险。

    这头如今名叫箜篌的化外天魔,其实在岁除宫的本名,“天然”。

    不知是脑子抽筋了还是怎的,竟然也有了收徒弟的心思,叫嚣着要当师父,当了师父,隔几天,就可以学隐官老祖当师祖。

    经常独自在后院那边,蹦跳着望向落魄山那边,振臂高呼,嚷着入山入山,去抢徒弟,一个不嫌少,两个不嫌多,一个端茶一个送水

    此外不是变着法子从崔花生那边骗点钱,就是在铺子门口那边,叼着根牙签,自顾自呲牙咧嘴的。

    年纪这么小,就满头白发了。

    附近一些上了岁数的街巷邻居,私底下都曾好心劝石掌柜,赶紧带这可怜娃儿去看看郎中,有些钱,节俭不得。

    小陌其实一样颇为意外,铺子里边,竟然会有一头约莫是飞升境的化外天魔

    至于那个穿着一副男子仙人遗蜕的女鬼,算不得什么奇人异事。

    小陌笑答道“境界什么,都是虚妄。”

    有个脚步匆匆从草头铺子赶来的少女,与陈平安毕恭毕敬施了个万福,怯生生道“奴婢崔花生,见过山主老爷。”

    陈平安笑着点头,实则别扭至极。是那个正阳山的田婉,邹子的师妹,被崔东山和姜尚真联袂拦截,结果再被崔东山剥离出一魂一魄,捻为灯芯,再装入一只“花器”当中,就成了如今在骑龙巷打杂的少女

    ,崔花生。她如今算是崔东山名义上的妹妹。而崔东山还从田婉那边,得到了一座品秩极高却没有名字的洞天秘境,虽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但是按照田婉的说法,里边的天材地宝,大道气运,可以支撑起一位

    飞升境修士的炼气修道。

    言下之意,就是一位地仙,只要修行路上破境顺畅,就可以始终待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洞天之内,不用索要丝毫外物,就能够跻身飞升境。其中有座绛阙仙府,玄之又玄,别有洞天。还有一条名为丹溪的溪涧,水性阴沉,流水如玉,最适宜拿来炼丹,此外一座赤松山,茯苓灵芝人参等,灵树仙卉,数量极多

    。

    就像一座唾手可得的天然财库。

    这座洞天既然是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带回的,那么于情于理,都要安置在桐叶洲的下宗。

    毕竟上宗落魄山,已经有了座上等福地品秩、并且已经到了瓶颈的藕花福地,再加上那口锁龙井,属于洞天、福地相衔接,何况其中又有朱敛拐来的那座狐国。

    只不过崔东山真正在意的一块肥肉,是那座极负盛名的蝉蜕洞天。

    可惜田婉没有说谎,不在她身上。

    当然,不在她身上,不代表她不清楚这座洞天的下落。

    想必以崔东山的脾气,肯定不会就此罢休的。

    因为这座远古洞天,算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遗址之一,传闻曾经有多位远古剑仙,在此蝉脱飞升,白日仙去,仙心脱化,遗留皮囊若蝉蜕,珍贵异常。

    陈平安让小陌和仙尉留在铺子这边,稍后会一起返回山上。

    自己带着宁姚沿着那条骑龙巷台阶,拾级而上,走到了台阶顶部,陈平安转头望了眼。

    之后一路走向泥瓶巷,期间路过了杏花巷。

    当年邹子的摊子,就摆在这边。

    一个醉醺醺的目盲老道士返回骑龙巷,这不给街坊邻居办了场喜事,酒没少喝,红包没收,远亲不如近邻的,自己还要收钱,就不讲究了,不够仙风道骨。

    等到贾老神仙听说陈山主与山主夫人,刚刚离开骑龙巷,老道长一跺脚,捶胸顿足,悔啊。终究是个龙门境的老神仙了,贾晟虽然目盲,但是稍稍运转气机,视野其实如常人无碍,听说那小陌是山上新收的供奉,还有那个一眼就看穿是个假道士的仙尉,会是客卿,立即就拉着两人去自家铺子那边喝酒,白发童子就跟着去蹭吃蹭喝了。一通酒水喝下来,一碟碟下酒菜就没停过,把仙尉都喝得都鼻涕眼泪一大把了,满脸通红,一

    手端碗,另外一只手与老道长在桌上手握着手,使劲摇晃,一切尽在不言中,都在酒水里了。

    这位同样混过江湖、最清楚辛酸的贾老神仙,真是知己啊。

    就算谁赶自己走,都打死不走了。

    至于陈灵均,刚刚教会了小陌兄弟划拳,俩人在那儿瞎比划呢。

    陈平安带着宁姚走向泥瓶巷。

    一旦再有第二座下宗创建,落魄山就会升格为浩然天下的“正宗”,下宗则顺势升迁为上宗。

    数座天下的“正宗”仙家,屈指可数。

    像浩然天下就只有两座。

    走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小巷,陈平安在祖宅门口停步,看了眼隔壁宋集薪的院门,不着急取回本命瓷碎片。

    再转移视线,陈平安看了眼旁边宅子,自打记事起就好像没人住了。

    宁姚也瞥了眼隔壁那对主仆的宅子,记得当年好像瞧见个装腔作势的矮冬瓜女子,对方要是不踮脚,只能半颗脑袋露出墙头。

    陈平安开了院门和屋门,院子屋子都干干净净的,门上都张贴着春联和福字。

    陈平安进了屋子,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

    宁姚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微笑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宁姚托着腮帮。

    自己很久没来这里了。

    陈平安坐了片刻,就站起身。

    宁姚知道要去哪里。

    一起徒步走出小巷,过了龙须河上那座石拱桥,陈平安与宁姚一起徒步走在乡野路上。

    到了坟头。

    陈平安递给宁姚三炷香,自己手持三炷,一起敬香。

    然后陈平安蹲下身,开始为坟头添土。

    宁姚蹲在一旁,取出一只小袋子,轻声问道“我从五彩天下那边带来的,合适吗”

    陈平安转头笑道“合适,怎么不合适。”

    宁姚松了口气。

    接过那只袋子,将里边的泥土倒出,轻轻拍打几分,微微夯实坟头。

    陈平安红了眼睛,嗓音沙哑,只是喊了两声爹、娘,好像便说不出口了,只能嘴唇微动,低声喃喃。

    好像是在十四岁那一年,草鞋少年才第一次正式出远门。

    开始离乡远游。

    但是陈平安没有与任何说过,哪怕是宁姚,刘羡阳,都没有说过。

    其实就是来时的脚下这条路,当年在街坊邻居的帮忙下,一个面黄肌瘦的草鞋孩子,走在灵柩的最前方。

    那条路,从泥瓶巷一直走到这里,才是陈平安这辈子一场最远的远游。

    可能是因为今天的这次上坟,身边多了她,一定会娶进家门的心爱女子,宁姚。

    陈平安再取出一壶酒,洒在坟头之后,将酒壶轻轻放在脚边的泥地里。

    男人蹲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脸,肩膀颤抖,细细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渗出。

    好像直到今天这一刻,当年的小平安,如今的陈平安,真的成家立业了。才真的敢在爹娘的坟头这边,与他们说自己过得很好。